听到刘永全的解释，常浩南顿时了然。
这是被吓着了。
不过，恐怕不完全是像前者说的那样。
在航空发动机研发的过程中，出点事故，乃至出现一些伤亡，都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法国好歹也是老牌航空强国，不至于单纯因为炸一台发动机就被吓破胆子。
但是一旦跟之前谈判时候刘永全的那波装神弄鬼结合起来，疗效就非常好了——
自己家开发了十几年的东西，结果别人上来就说了个你自己都闻所未闻的毛病。
回去一测试，发现情况竟然跟对方的描述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重点就已经不是能不能解决眼前这个问题了。
就算能，心里也不可能踏实下来。
这个时候的心态绝对是：
既然人家一打眼就看出这么大個问题，那要是仔细看看，还不得看出来更多？
更何况，斯奈克玛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解决方案的。
如果不对航发全寿命流程进行一次全面追溯，谁能想到一个大修过程中不起眼的电化学标记，会直接影响到飞行安全？
要知道，只有极少数最新型号的、使用CFM56或者其衍生型核心机的发动机，才会采用那种易被打出电弧的耐热涂层。
哪怕是通用电气自己，眼下都未必解决，甚至未必发现了这个问题。
更别提法国人了。
所以，在阵风战斗机这个完全输不起的项目上，他们还是选择了找外援。
想到这里，常浩南直接开口问道：
“那他们这次过来，都开了些什么条件？”
对于他来说，反正是在现有合同基础上进行扩充。
那只要价码合适。
谈，都可以谈。
而刘永全显然早有准备。
在听到常浩南的问题之后，他当即从手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档案袋：
“我本来准备下周进京开会的时候，把会谈的备忘录提交到集团那里，但正好赶上您今天到盛京，就直接带过来了。”
经过改制之后，不仅航空动力集团本身有了比过去总公司时期更强的自主经营权，包括下面的二级公司也是一样。
虽然集团领导层的决定权仍然是很重要的，但至少不像过去那样需要一令一动。
像是这次，606所就可以先跟斯奈克玛的代表接触，然后再把情况上报给集团做决定。
而如果不涉及到外贸，也不涉及军品。
比如盛发集团目前作为招牌的QD130发电用燃机。
那自主权就更大了。
按期汇报经营情况即可。
常浩南接过档案袋，然后拆开。
“2.5亿欧元预付款，全寿命周期共同开发，销售额按比例分成……”
“诚意还可以嘛……”
用最快的速度过了一遍备忘录内容以后，他重新抬起头看向刘永全：
“老刘，你……是什么想法？”
虽然涡扇10还没有正式设计定型，但其实也就差提前批试用攒出足够的小时数了，所以刘永全已经可以把相当一部分精力放到跟法国人合作那边。
这样一来，不管做什么决定，总要征求一下他这个具体执行人的意见。
刘永全没有马上回答。
而是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头思考着。
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才开口道：
“从性能指标上看，法国人给出的标定相当保守，明明涡轮前温度和压气机的级压比都不差，但最大推力只给到7.5吨，升级潜力肯定是有的。”
常浩南点了点头：
“那现在，找到斯奈克玛在M88-2上面选择降推的原因了么？”
M88的第一个型号，M88-1，总的来说还是一个性能符合技术水平的三代半中推发动机。
但后来的M88-2，在纸面性能上出现了不小的下滑。
相当于用三代半，甚至部分四代发动机的技术，造了个对标F404的第三代中推出来。
说话间，二人兜兜转转，来到了黎明厂的大修车间。
法国人年初运过来的那台M88原型机，就被保存在这里。
“常总，进去看看？”
“好。”
……
一台中等大小的涡扇发动机，正静静地被放置在一个特制的发动机托架上面。
它的冷端和热端已经被分开，显然是经历过不止一轮的拆解研究了——
这也是为什么法国人最早对于联合研发这件事情存在一定顾虑。
毕竟，让人把自家发动机拆成这样，基本相当于让法兰西大小姐主动把裙底掀开，露出底裤。
常浩南走上前去，弯下腰仔细看了看。
设计，自然是看不出什么的。
那得看图纸才行。
不过必须得说，作为老牌工业强国，法国人在生产制造领域的本事还是到位的。
哪怕黎明厂已经换上了一批新设备，但如果只看做工精细度的话，涡扇10跟眼前的M88-2还是有一些差距。
不过，这似乎就更显出法国人的设计之离谱了……
直到这时候，站在常浩南身后的刘永全才回答了前者刚刚的问题：
“这段时间，我们已经检查过M88发动机的设计资料，还有这台样机，初步结论是法国人在风扇和高压压气机的匹配方面出了一些问题，导致整台发动机的有效压比并没有级压比单拿出来那么高。”
“另外就是您当年在决定涡扇10总体方案那时候说过的问题，通道内部的角区有来自在压力面和吸力面之间的压差驱动下的端壁低能流体，这些低能流体聚在逆压梯度下很容易发生流动分离，与主流掺混之后就会引起压气机通道的堵塞。”
“这种情况下，无论通过压气机的空气流量是太小、太大、还是变化太快，都有可能诱发角区失速，继而发生喘振。”
“当然，更加定量的数据，还要等到我们把这台发动机送到624所去做一下台架测试才能知道……”
常浩南已经听明白了。
这和当年初版涡喷14的问题虽然表象不同，但本质很接近。
都是大量参考了别人的压气机设计，但又超出了自身能力范围，不知道怎么因地制宜地修改。
最后只能通过减推来保证基本性能：
“所以他们就直接限制了发动机的最大转速？”
“对。”
刘永全点点头：
“他们把最大转速直接砍掉了将近20%，避开了发生角区失速的上界。”
“但是不管怎么样，转速下界是不可能避开的，所以M88-2如果长期维持在中低推力，或者油门杆动作过于剧烈，还是有可能发生旋转失速，甚至是喘振。”
听到这里，常浩南不禁一笑，回身看向刘永全：
“那他们可算是找对人了……”
在处理轴流压气机端区流动问题这方面，除了常浩南本人之外，经验第二丰富的，应该就是刘永全了。
突然得到一番称赞的后者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锃光瓦亮的头顶：
“有涡扇10的经验打底，要解决M88压气机方面的问题，我确实还是比较有把握的，直接修改高压压气机的设计就可以了。”
“诶……”
常浩南赶紧摆了摆手：
“这种问题不能解决的太利索。”
刘永全面露费解，但还是等着常浩南接下来的解释。
“咱们三下五除二把工作做完了，那法国人可能会以为是工作简单，感觉不到咱们的水平。”
常浩南说道：
“而且，直接把改好的方案给送回去，就相当于丢掉了咱们的筹码，后面的主动权可就在对面手里了。”
“所以，这件事可以分三步走。”
这时，刘永全突然打断了常浩南：
“等等常总……”
然后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了笔和本子：
“您说。”
“第一步，就是现在这个M88-2，先把那个电化学标记改成荧光标记，然后在发动机机匣端臂上设计几组抽吸孔，把低能流体给处理掉，这个办法我当初应该也讲过……”
“开式抽吸会对进口流量造成大概8-10%的损失……是这样吧常总？”
刘永全的知识点显然记得很牢。
“对，但是这样设计之后，就可以把转速加回去，所以相比现在这个残废的状态还是会好上一些，哪怕装到舰载阵风M上面，也不会对性能有太大的负面影响，而且安全性上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常浩南继续道：
“第二步，M88-3，就是修改高压压气机叶片端部的叶型，控制总的流动损失，尤其是展向流动损失的分布，让吸力面附面层强过端壁附面层，这样就可以取消掉那组开式抽吸孔，把性能恢复到最开始M88-1的水平，同时把寿命也给拉到正常水平。”
“到这一步，顺便也可以给咱们国家的第四代中推进行一些技术验证。”
“第三步，到最终型号M88-4，再考虑采用弯掠设计和端臂闭式抽吸，尽可能把这个发动机的热端性能潜力给榨干，看看能拿出一个什么水平的产品来。”
“这样一来，后面至少8到10年，法国人主力型号战斗机的动力升级，就都拿捏在咱们手里，虽然不是什么能一锤定音的撒手锏，但至少也是个有力的筹码……”
刘永全笔走龙蛇，飞速地把常浩南所说的要点给记了下来。
而后者看到这一幕，突然想到了一个名场面……
“给我复述一遍。”
“第一步，把电化学标记改成荧光标记……”